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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北京,北京》微信搶先讀!(文末福利:200本圖書免費送)

原標題:《北京,北京》微信搶先讀!(文末福利:200本圖書免費送)

03.北方飯店 菜刀

我第一眼見到小白癡顧明,註意到他困惑而遊離的眼神,就從心底喜歡上瞭他。漢族語言裡,男人之間不能用“愛”字,如果不顧這些規矩,我第一眼見到小白,就愛上瞭他。

小白個子不高,皮膚白,臉蛋最突出的地方,點點淺黃色的雀斑。方腦,平頭,頭發不多,體毛濃重。可台中二手設備收購能是要發揮體毛的作用吧,最愛穿短褲。在北京,一條斜紋佈大褲頭,從三月初供暖剛停,穿到十一月底供暖開始。大腿下段和小腿上段之間,褲筒遮擋不住,襪子夠不到,常年迎風擋雨,廢退用進,體毛尤其濃重。從外面看,基本看不見黃白的皮肉。小白濃眉細眼,眼神時常遊離,看天,看地,看街角走過來的穿裙子的姑娘,不看課堂裡的老師,不看和他說話的人。眼神裡總有一豆不確定的火苗在燒,太陽照耀,人頭攢動,火苗害怕,噗就滅瞭。小白的眼神讓我著迷,鬼火一團,那裡面有遺傳過來的膽怯、懦弱、搖擺、無助、興奮、超脫、困惑、放棄,簡單地說,具備將被淘汰的物種的一切特質。



我從來不想象蒙娜麗莎的微笑,半男不女的,貼在燕雀樓門口的廣告牌子上,當天晚上就會被小混混們畫上胡子。我偶爾琢磨小白的眼神,在這個氣勢洶洶、鬥志昂揚、奮發向上的時代裡,我在小白那兒,體會到困惑、無奈和溫暖,就憑這個眼神,我明白,我們是一夥的。

後來,1999年的夏天,我開輛1988年產的2.8升六缸Buick Regal車,在新澤西北部的二八七號高速公路上,暑期實習,上班下班。那個路段的高速路,草木濃密,山水清秀,路邊豎著警示牌,說小心鹿出沒。具體上班的地方叫Franklin Lakes,大大小小的湖,好些是世傢私有,外人的車開不進去。聽說湖邊長滿水仙,那些世傢子弟彈累瞭鋼琴,光天化日下繞湖裸奔,陽具粗壯的,自己把自己的膝蓋打得紅腫熱痛。

在高速公路上,我沒看見過鹿出沒,但看見過鹿的屍體,撂在緊急停車帶上,比狗大,比驢小,血幹瞭,身上團團醬黑,毛皮枯黃。我常看見松鼠出沒,停在路當中,困惑地看著迎面而來的車輛。我的老別克車壓死過一隻,那隻松鼠有我見過的最困惑的眼神,很小地站立在我車前不遠的行車線內,下肢站立,上肢屈起,爪子至下腭水平,兩腮的胡須炸開,全身靜止不動。那個松鼠被高速開來的汽車嚇呆瞭,那個眼神讓我想起小白。我看瞭眼左側的後視鏡,沒車,我快速向左打輪,車入超車道,那隻松鼠也跟著躲閃進超車道。右輪子輕輕一顛,我甚至沒有聽見“吱”的一聲,我知道,那隻松鼠一定在我的車軲轆下面被壓成鼠片瞭。太上忘情,如果更超脫一點,就不會走上這條路。最下不及情,如果再癡呆一點,就不會躲閃。小白和我就在中間,難免結局悲慘,被壓成鼠片。

小紅後來問我,小白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,為什麼還會對她如此眷戀,死抓著不放?我沒有回答,我想,我要是小紅,如果一切可能,我會狂踩剎車,絕不把小白壓成鼠片。

我第一次見小白是1993年的秋天,我拎著三瓶燕京清爽啤酒和半斤鹽炒五香花生米去看他。教導處的小邵老師告訴我,有個留學生剛來,你去看望一下,介紹一下我們學習和生活的環境,讓他對我們的學校和祖國充滿信心。

我敲北方飯店二○四的門,小白開瞭門,我說:“我是秋水,我們會在一個班上課,我來找你喝啤酒。你以後有什麼麻煩,可以找我商量。”

“哦。”小白隻有一個杯子,杯子上畫著一隻大棕熊,“Winnie-the-Pooh一個,隻有一個杯子。”小白的漢語很慢,英文很快,英文的發音悠揚純正,聽上去仿佛美國之音。

我的英語是啞巴英語,我羨慕一切英文說得好的人。我從初中開始背詞典,從高中開始看原文的狄更斯、勞倫斯、亨利·米勒,看韓南英譯的《肉蒲團》,但是我開不瞭口。我害羞,我恥於聽到我自己發出聲音的英文。為瞭不斷文氣,我讀原文小說的時候基本不查詞典,我認識好些詞,但是我不知道如何發音。看《查泰萊夫人的情人》:“她完全沉浸在一種溫柔的喜悅中,像春天森林中的颯颯清風,迷蒙地、歡快地從含苞待放的花蕾中飄出……”當時生理衛生課還沒上,我不想查勞倫斯提及的那些英文指的都是哪些花,我想趕快看,那個守林漢子繼續對查泰萊夫人做瞭些什麼?怎麼做的?為什麼做?做瞭感覺如何?查泰萊夫人兩腿深處,除瞭清風朗月和《詩經》《楚辭》裡面的各種花朵,還有什麼結構?

“你用杯子,我直接用啤酒瓶子喝。”我說。小白也沒有起子。我環視四周,有個朝南的窗戶,窗臺是磚頭洋灰結構。我左手將啤酒瓶蓋墊著窗臺沿兒,我右手鐵砂掌瞬間發力,瓶蓋丁零落地,窗臺沿兒隻留下淺淺的痕跡,酒瓶子沒有一點啤酒濺出來。辛夷的開瓶絕技是用槽牙撬。後來科研實習,我和辛夷二選一,爭進婦科腫瘤試驗室,婦科大佬陳教授因為見識過我的鐵砂掌開瓶絕技,挑瞭我:“秋水手狠,靈活,知道如何利用工具。辛夷就算瞭,養細胞基本不用槽牙。”辛夷去瞭藥理試驗室,試驗用狗用兔子,先把狗和兔子搞成高血壓,然後再用降壓藥,看生理改變。以後,辛夷咧嘴笑,露出他精壯閃亮的大白槽牙,我總仔細打量,懷疑他槽牙的縫兒裡,每天都藏著狗肉絲和兔子肉絲,心裡艷羨不盡。

“窗臺會壞的。是不是需要賠償給學校?”小白喝瞭口我倒給他的燕京啤酒,沒幹杯,第一句話是擔心的詢問。

“你簽的合同上有不讓用窗臺當酒瓶起子這條嗎?”

“沒有。什麼合同都沒簽。”

“你到瞭中國,到瞭北京,好些東西要學會湊合,尤其是最初幾個月,工具不齊,舉目無親,要有創造性。窗臺可以當起子,門框可以夾碎核桃,門梁可以當單杠。這個,常住宿舍的都會,辛夷和厚樸都是專傢。還有,不管有規定說不讓幹什麼或是讓幹什麼,如果你想幹,先小規模幹幹,看看領導和群眾的反應,沒事兒,沒死太多人,再接著明目張膽地幹。”

“哦。酒淡。”估計小白沒聽明白,又喝瞭一口,然後爬上床,站在靠墻的床沿上,繼續將一面美國國旗,用大頭釘固定到墻面上。

“嫌淡就多喝。”

“直還是不直?”小白牽著美國國旗,紅紅藍藍的,星星和條條,很有形式美。

“應該說平還是不平。你要是說中文困難,我們可以說英文。”

“平還是不平?”

“平。”

小白的屋子裡,一床,一桌子,一書櫃,一對沙發,一個獨立衛生間,一對小白帶來的大箱子,箱子上貼著英文的航班標記:CA986,舊金山到北京。我坐在沙發裡,對著瓶子喝啤酒,小白爬上爬下,一邊從棕熊杯子裡喝酒,一邊收拾東西。



一些花花綠綠的外國書,基本都是醫書,基礎課和臨床的都有,《生理學》《病理學》《解剖圖譜》《藥理學》《希氏內科學》《克氏外科學》之類,立在書架上,書名要人扭著脖子從側面才能看清。走近些,那些書散發出一股木頭的味道,和我們的書不一樣,我們的書散發出油墨的味道。

桌子上兩個相框,一大一小,兩片厚水晶玻璃夾住照片,下沿兒左右兩邊由兩根細不銹鋼支撐。我沒有相框。我女友有相框,照片是我們倆和她父母的合影,他們傢三個胖子,我一個瘦子,我艷羨地笑著,仿佛希望我也有成為胖子的那一天。我女友的相框是塑料的,兩片薄塑料夾住照片,周圍塗金漆,框子上有凸起的四個字:美好回憶。小白的大相框裡,一男一女。男的戴眼鏡,高大;女的不戴眼鏡,矮小。背景是海水以及海邊幹凈的樓房,翠綠明黃,仿佛水果糖,幹凈得一看就知道是腐朽的資本主義。

“左邊的是我爸,右邊的是我媽。我爸原來也是仁和醫學院畢業的二手廚具收購,我媽是彈鋼琴的。”小白說。

我後來知道,顧爸爸是仁和的傳奇,每門課都拿全年級最高分,不給其他任何人任何一次得第一的機會。和大內科王教授一撥兒趕上“文化大革命”,插隊到內蒙古,五年一眼書都沒看,王教授《內科學》看瞭九遍,“四人幫”一倒臺,四處炫耀,在別人面前倒背如流,還是不敢在顧爸爸面前背書。20世紀80年代初,顧爸爸覺得國內實在是欺負人——當時社會上流行一句話: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——所以顧爸爸通過一個臺灣教授的介紹去瞭紐約,到瞭肯尼迪機場,兜裡有二十塊美金。剛到美國,醫生當不成,還要吃飯,顧爸爸就當黑中醫郎中。買瞭一盒銀針,看瞭三天針灸書,八層報紙上紮瞭一天,自己胳膊上紮瞭一天,顧媽媽胳膊上紮瞭半天,然後就在紐約下城Bowery街附近的中國城開始紮別人的胳膊。三年後,《世界日報》上管顧爸爸叫神針顧,和包子劉、剃頭郭、大奶孫一個等級,店鋪開到哪裡,哪裡就交通擁堵,雞飛狗跳,治安惡化。到瞭小白長大,看正經東西一眼就犯困,提到玩耍兩眼就發亮。顧爸爸覺得自己的種子沒問題,有問題的一定是土壤,美國沒有挫折教育,孩子不知道什麼叫吃苦,沒得過感冒,如果早上爬起來上學念書感到內心掙紮,法律規定需要請心理醫生。顧爸爸打包把小白押送回北京仁和,交到昔日同學王教授手裡,說:“還是學醫容易養活人。要是比我資質差,看一遍記不住,就照著你的方法做,看九遍;要是根本就不看書,就大嘴巴抽他。”王大教授說:“一定。”小白第一次拿針,靜脈采血,像是拿著一把二斤沉一尺長的殺豬刀。要被采血的病人還是個老人民警察,審訊時還多次犯過嚴刑逼供造成疑犯傷殘的錯誤,看見小白的眼神,說他聽見窗外有豬叫聽見門外北風吹,死活求周圍的護士再關嚴一點已經關緊的窗戶和門。辛夷說:“小白別緊張,很簡單的,靜脈采血就像玩剁刀,和小時候下完雨,在泥地上玩‘剁刀切肥肉’一樣,把病人的胳膊想象成在濕土地上畫出的肥肉。”小白說,他小時候沒玩兒過剁刀,他開過卡丁車,他去Tango Woods聽過露天音樂會、貝多芬的《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》,去超市買肉也是切好凍好在冷凍區放好的。之後實習,小白也出瞭名,和甘妍一樣,被當住院醫生的師兄師姐們重視。如果病人總無理要求見老教授和大專傢,就把表情凝如斷山上半身如白板的甘妍帶過去冒充。如果病人總無理要求繼續治療,病好瞭還賴著病床不出院,浪費國傢醫療資源,就把小白帶過來,告訴病人,顧大夫明天給你抽血,做骨髓穿刺和腰椎脊髓穿刺,還有血氣試驗,同時在病房裡大聲說:“顧大夫,你看看,咱們病房的局麻藥是不是剩得不多瞭。”小白比起顧爸爸,按我老媽的話說,就是黃鼠狼下耗子,一撥不如一撥,一輩不如一輩,都這樣。我的確不如我老媽,我不會說蒙古話,眼神裡沒有狼的影子,喝不動六十八度的套馬桿酒,喝多瞭也不會唱“藍藍的天上白雲飄,白雲下面馬兒跑,手舉鞭兒向四方,哪裡是我的傢鄉”。我們教授也總這樣說,他們五八級的不如新中國成立前畢業的,八○級的不如他們五八級的,我們九○級的不如八○級的。

總之,人類的遺傳史,就是一部退化史。從一個更廣闊的時空視角,孔丘說,堯舜禹的時代,是個異性戀的聖人和同性戀的藝術傢遍地走的時代。五千年前的古人按現在的角度看就應該是半人半神,從道德品質和身體素質上看,和我們都不在一個水平上。小白、我、辛夷都是證明。

小白另外一個小些的相框裡,一個女孩兒,右手托腮,唇紅齒白地笑著,短頭發,吹風機吹過。照片裡粉紅的柔光,顯得女孩兒的肉臉很圓潤,長得有點像關之琳。我想,美國是好啊,打在人臉上的光都不一樣。後來才知道,這種柔光照片,叫藝術照。後來,小紅認識瞭一個叫迷樓的影棚的老板,也去照瞭這種藝術照,說是在紙上留住青春,等有女兒瞭向她證明,媽媽比女兒好看,人類的遺傳史,就是一部退化史。一套十好幾張,黑白照片,泛黃的基調,小紅燒肉上瞭很重的妝,嘴顯得很小,眼神無主,手足無措,仿佛雛妓。小紅燒肉問我要不要挑一張走。最像雛妓的一張已經被她爸挑走瞭,最不像雛妓的一張被當時已經是她男朋友的小白挑走瞭。我說,不要。

“你女朋友?”我指著照片問小白。

“女的朋友。我媽的鋼琴學生,很小就和我一起練琴,她坐琴凳的左邊,我坐琴凳的右邊,也就是說,她坐我左邊,我坐她右邊。”

“不是女朋友,照片這麼擺著,別的姑娘看見,容易誤會,擋你的機會。”我女友見小白第一眼,知道瞭他爸爸的傳奇以及小白從美國來,對我說,班上個子矮的女生要倒黴瞭,要被騷擾瞭。我說,小白看上去挺老實的啊,個子不高,白白的,乖乖的。我女友說,你戴上眼鏡,看上去也挺老實的。

“這樣更好,我爸爸希望我努力學習,看九遍《內科學》,像王教授那樣,笨人下死工夫。”

“你中文不錯。”

“我上完小學才出國的。原來在和平街那邊,和音樂學院的一些子弟玩兒,我媽是音樂學院教鋼琴的。但是中文好久不說瞭,生硬。” 小白說。

聽到鋼琴,我看瞭看我的手指。我的手指修長,小指和拇指之間的展距大於二十五厘米。小學老師開始不知道我五音缺三,跟我老媽講,讓他學鋼琴吧,否則浪費天才。我老媽說:“我們傢放瞭鋼琴,老鼠側著身子都進不去屋子瞭。鋼琴?我們廠長都沒見過。”後來,我老媽給我買瞭一個口琴。但是我肚子不好,一吹口琴,吃到前幾天的口水,就鬧肚子,所以基本沒吹。我長大瞭之後,還是五音不全,還是對音樂充滿敬畏但是一竅不通,對能歌善舞的姑娘沒有任何抵抗力,在她們面前充滿自卑感。我無限羨慕那些精於口哨唱歌彈琴跳舞的優雅男生,趁熱兒吃碗鹵煮火燒,坐在琴凳上,打開鋼琴蓋兒,一首門德爾松的小夜曲,地板立刻變成祥雲,姑娘立刻變成公主,手指產生的音符就是手指的延長,直截瞭當地解開公主靈魂的胸罩和底褲,集中於敏感點反復撩撥。再後來,我姐姐生瞭個兒子,他繼承瞭我修長的手指。加州灣區的房子大,我姐姐要給我外甥買個鋼琴。我老媽說:“還是買兩把菜刀吧,再買一塊案板,一手一把菜刀,也能敲打,也練手,剁豬肉、剁韭菜,實用,省錢。”我外甥喊:“我要菜刀,我要菜刀,我不要鋼琴。”我姐姐惡狠狠看瞭我老媽一眼。

“這裡生活還算方便。”我開始介紹,“大華電影院北邊有個奧之光超市,吃喝拉撒的小東西都有,就在你住的這個酒店斜對面。穿的,去秀水市場,各種假名牌都有,便宜,偶爾還能找著真貨。來料加工,一百套的材料做出一百零二件,一百件按合同運到國外,剩兩件流入國內,來到秀水。這種真貨,辛夷和魏妍都會認,魏妍更會砍價錢,讓她陪你去,不吃虧。但是買完衣服,她會暗示你,請她吃法國大磨坊的面包,秀水邊上就有一傢店。東單街上也有很多小店,你喜歡可以逛。辛夷說,晚上七八點鐘逛最好,白領姑娘們都下班瞭,手拉手逛街,一傢店一傢店地逛。但是你別像辛夷一樣,從正面盯著人傢看太久,小心姑娘喊,臭流氓。那樣警察就會出來,你美國護照不及時亮出來,就可能被帶到派出所。你可以從背後看,按辛夷的話說,看頭發,看肩膀,看屁股,看小腿,沒人管,而且,背影好看的比前臉好看的女生多很多。

住在醫院附近,兩點最好:一、暖和,病人怕冷,醫院暖氣燒得最早最足;二、吃得方便,總要給手術大夫預備吃的,食堂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二點都有飯。醫科院基礎所的食堂,十點鐘有餛飩,豬肉大蔥,好吃。厚樸有私藏的紫菜和蝦皮,我們可以一起搶,放在餛飩湯裡。不要怕他叫,杜仲的嗓子比厚樸大多瞭。厚樸要叫,杜仲會喊:厚樸,你吵什麼吵,再吵打死你。要玩兒,到我們宿舍來,基礎所六樓,你要快點學會麻將。九號院可以打網球,仁和醫院的各個天井裡都可以打羽毛球。”

“聽你說,辛夷應該是個壞人?”小白問。

“辛夷是個好人。”我回答。

啤酒走腎,我去小白房裡的洗手間。媽的,小白的洗手間可真大,足有十幾平方米,可以橫著尿、豎著尿、轉一圈然後接著尿。我看著尿液濺出一層厚厚的泡沫,比啤酒的泡沫還厚。我想,啤酒是為什麼啊,進入身體又出去?

我是倒尿盆長大的。我們整個兒一個胡同的一百多人,共用一個十平方米的廁所。我做飯煳鍋,洗碗碎碟子,掃地留灰。我老媽說:“尿盆總會倒吧?倒不幹凈,留著明天再倒。”從此,倒尿盆成瞭我唯一的責任。我端著五升裝的尿盆,尿盆是搪瓷的,外壁上印三條巨大的金魚,蓋上印一朵莫名其妙的蓮花。我穿過巨大的雜院,我躲過自行車,我閃開追逐打鬧的小孩兒,我疾走到胡同口,我看到廁所附近被屎尿滋潤的草木茁壯成長,我掀開尿盆蓋,我看見廁所墻上二十四個重彩粉筆字“天冷地面結冰,大小便要入坑,防止地滑摔倒,講衛生又文明”,我將尿液急速而穩定地傾倒進大便池,我盡量不濺到旁邊蹲著看昨天《北京晚報》、堅持不懈、默默大便的劉大爺,我退出身兒來,我長吸一口氣。所有活動,我都在一口氣內完成,從小到大,我其實並不知道尿盆的味兒。

後來,我發現我肺活量極大,四千五百毫升,長跑耐力好,三千米從來不覺得憋氣。我還發現我嗅覺不靈敏,和公共廁所比較,每個姑娘在我的鼻子裡都是香香的。這些都是從小倒尿盆的好處。

在小白十幾平方米的洗手間裡,沒有發現拿著《北京晚報》的大爺,我自由自在地小便,然後不慌不忙把小弟弟收進褲襠。我想起在廁所裡看《北京晚報》的劉大爺,他總是堅持看完一整張報紙,撕下他認為文氣盎然可喜應該保留或者給小孫子們看的好文章。我學著辛夷歸納總結瞭一下,我和小白最大的區別,就是五升裝尿盆和十平方米洗手間的區別。



作為“北京三部曲”的收官之作,《北京,北京》與《萬物生長》《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》共同構成瞭一個男孩成長為男人的心理和生理過程。

全書以酒局開場,以酒局結束,其間從少年輕狂跨越到而立成年,那些散落在天涯的、不再是少年的少年,不僅僅是馮唐的回憶,也是我們的青春。這本書是一場宿醉、一場燎原野火、一場開幕熱鬧、散場寂寥的魔術……那些最心坎的姑娘們都消失在街角,那些日日黏在一起的兄弟四散天涯,那些精瘦健壯的骨骼逐漸覆上歲月帶來的肥肉……那一切都張揚、桀驁、不羈,又落寞,那是馮唐和他的青春,那是我們都曾有過的年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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